第372章

    身爲接觸鼠疫的第一人,權仲白病倒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事,蕙娘亦無話可說,只令人將他擡回府中,不料卻被告知:“凡有發病跡象的都不能進入內城。”

    蕙娘聽說,便要親身去照看權仲白,可權夫人、太夫人此時都沒了主意,忙問道,“你出去了若是染病,我們一家老小該怎麼辦?”

    現在良國公也在城外駐守,無事是不回來的,蕙娘一出去,府中真是空虛無人了。可她現在哪管得了這些,幾乎是有些蠻橫地自行收拾了東西,留下綠松襄助權夫人管理內務,這便出城去看權仲白。

    出去到了外城營房內,蕙娘纔是嚇了一跳,權仲白居住的軍醫帳前排滿了來就診的軍士,有些看着就已是發了高熱,站着站着人就一頭栽倒下去。

    看來,最壞的結果已經出現,這疫情到底還是散佈開了。

    饒是蕙娘也是見慣生死,此時亦不免有些恐慌和茫然:京城重地,不比別處,若是被北戎攻下了,很多事都要有了變數不多,大秦也將會元氣大傷。而且若是被這種形同作弊的辦法給坑了,她心中未免也有些不服。可眼下這樣,援兵還在路上,城內即將流行起瘟疫的事,又是極爲不祥的徵兆,令人多少有些悲觀。

    不在其位、不謀其政,蕙娘現在也懶得去想那麼多了,頂着遠方傳來若有若無的臭氣尋到了權仲白所在的營帳,帳內權仲白閉目安睡,桂皮正在一邊熬藥,見到蕙孃親身過來,大驚彈起道,“少夫人怎麼來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來陪他。”蕙娘自然地說,見桂皮面色也有幾分暈紅,亦顧不得男女大防了,一探額頭,便皺眉道,“你也燒起來了?”

    “只是低燒而已。”桂皮咳嗽了幾聲,反而略有些羞怯、愧疚般地道,“現下已經有所好轉了。”

    “這是好事。”蕙娘說,“你兒子我已經令人送往梅花莊裏了,那處僻處京外,又不在第一線上,應該能保得安寧。你妻子倒是還在府內,脫身不得。”

    桂皮聽說兒子已經被送走了,已是心滿意足,千恩萬謝地道,“就是死了,都是值得的。”

    蕙娘笑罵道,“什麼死不死的,咱們現在都已經回不去了,再讓多的人過來也是帶累他們,就三個人了,別這麼矯情,你去歇着吧,我來熬藥好了。”

    桂皮畢竟病中,撐着病體做事,已經是比較喫力了,聽蕙娘如此說,猶豫了一下也就從善如流,蕙娘自己在桂皮位置坐下熬藥,過了一會,權仲白在牀上挪動了一下,嘶啞地道,“藥好了麼?”

    蕙娘掀開蓋子看了看,道,“還要一會兒就好了,你且先等等。”

    權仲白聽是她的聲音,便支起身子看來,他靜默了一會兒,方纔低沉道,“你不該來的。”

    蕙娘見藥火候已至,拿布包了手正往外濾呢,聽權仲白這樣一說,倒不耐煩起來,道,“來都來了,還說這些幹嘛?”

    她把藥碗端到牀邊,想了想,便伸頭在權仲白脣邊親了一下,“現在我也被染上了,回不去了。”

    權仲白雙眼通紅,看來疲憊不堪,聞言白了蕙娘一眼,卻也不禁一笑,“孩子們都到天津了?”

    “送走容易,傳遞消息卻有些難,到是已經到天津了。”蕙娘如實回答,“但什麼時候去廣州卻還不知道,桂含沁在信裏說打算看看形勢,相機而動。楊七娘轟轟烈烈在她們那附近鬧滅鼠呢……別的事我也不知道,也沒心過問了。”

    權仲白點了點頭,拿過藥來,一勺一勺沉默地喫着,蕙娘嘆道,“你還算是好的了,我剛纔來的時候,外頭有好些重病號,都把軍醫帳給塞滿了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權仲白絲毫也不意外,“不奇怪,第二日便有人有些輕微症狀了。這幾天,他們應該也是採納了我的提議,一樣捉了些老鼠用拋石機給扔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對外頭的事,關心基本也就到這裏了,蕙娘想了想,道,“或者我們還是去臨近的別莊裏吧,這裏有些太吵了,病人也多,不利於你的休養。”

    權仲白笑了一下,沒有說話,蕙娘看見了,卻知道他心裏想說什麼,她嗔怪地道,“就是死,也死得安靜些不好嗎?”

    “本來留在這裏,也是方便看顧收屍的意思。”權仲白道,“死在別莊裏,萬一人也能傳染呢?那個地方就沒法住人了,叨擾鄉鄰總是不好的……還是別搬動了吧。這個病如按楊七娘所說,真要發作起來也就是幾天的事。”

    蕙娘見他意思堅決,也就不再說話。她把空碗收走,道,“這藥有用嗎?”

    “基本沒用。”權仲白說,“也就是喫

    個心安罷了。”

    兩人對視一眼,不知爲什麼,都覺好笑一般,蕙娘拾掇了一下營房,便坐到權仲白身邊道,“也不知城裏會不會鬧起來,嘿,你瞧你一輩子活人無數,最後生病要死的時候,身邊就得我一個人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有人要來,我也不讓的。”權仲白安靜地說,他猶豫了一下,到底還是捏住了蕙孃的手,“如過給別人,我心裏就太內疚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過給我就沒關係麼?”蕙娘索性偎到了權仲白身側。

    權仲白道,“你是自己願意的——”

    他的確只是低燒,精神也還不錯,說了這些話,都還不疲憊。攬住蕙娘,沉默了一會,忽然又自笑起來,蕙娘道,“你笑什麼?”

    “若是在五、七年前,我哪裏想得到。”權仲白邊笑邊說,“你這麼怕死的人,今日卻會自找死路。”

    蕙娘自己想到剛成親那段日子時她惶惶不安的心情,不免也發一笑,“那時候,實在是怕死得很。”

    “現在呢?”權仲白問。

    “現在也一樣怕。”蕙娘道,她輕輕地把頭靠在了他肩上。“但是更怕被你留下來。”

    屋內一時沒人說話,過了一會,權仲白道,“你這麼怕死,跟着我,受委屈了。”

    “還不都是一樣的。”蕙娘低聲說,“你這麼不喜歡陰謀詭計的人,跟着我也受委屈了……我覺得我們之間,早都過了這個階段了。真要說對不起誰,也就是對不起兒女們吧。”

    權仲白輕輕地嘆了口氣,“歪哥大了,能照顧弟弟妹妹們的。可惜,你不能隨着他們一起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本來也不想走。”蕙娘輕輕地說。“夫妻乃是同林鳥,既然是同林鳥,要活一起活,要死也就該一起死。”

    她這話乃是發自肺腑,此時雖然身處營帳中,爲鼠疫病人包圍,也許下一個發病的就是她自己,又或者權仲白也活不了多久了。但蕙娘卻覺平安喜樂,在她一生裏,這還算是很少有的一刻:她可以不必爲將來擔憂,不必爲將來疲於奔命,可以簡單地停下腳步,等待命運對自己的宣判。

    兩人不知安靜了多久,權仲白忽然又是微微一笑,他湊在蕙娘耳邊道,“你說,若是我們都去了,權世贇他們會如何暴跳如雷?”

    蕙娘脣邊不禁露出一點微笑,她也湊在權仲白耳邊輕聲說,“我們死了還不算什麼,要是六皇子死了,權世贇才該哭呢。都走到這一步,前頭只剩兩塊石頭了,六皇子忽然一去,他們不發瘋纔怪。”

    “歪哥……”權仲白道。

    “有桂含沁照料着,身邊還跟了廖養娘,最關鍵是歪哥自己也有主意了。”蕙娘道,“我的意思,不論是否有事,最好都去廣州,我們努力了這麼久,不就是爲了把兒子從這些爛事裏摘出來?現在有了如此千載良機,如何能夠錯過?他們下了廣州以後,你我如能倖存,也不必如此束手束腳,正好放開手腳大幹一場。”

    權仲白也是鬆了口氣,他低聲道,“是啊,起碼下一代現在是能被摘出來了。不論你我死活,都能不受牽連。”

    蕙娘也就是思及此,方纔心滿意足。她和權仲白依靠在一處,輕聲細語,說些從前的瑣事,兩人手扣着手,均覺十分滿足。

    到了晚上,權仲白的低燒稍有好轉,蕙娘卻發起燒來,病程脈案和權仲白十分相似,自然也抓藥來喫。因她是女子,在營帳中到底不便,幾人遂在外城找了一處屋宇住下。只是蕙孃的燒要比權仲白重些,咽喉又腫痛,輾轉呻吟真是十分苦楚,遺言都說了許多了,迷迷糊糊間也不知過了多久,居然也就慢慢地好了起來。

    鼠疫,按楊七娘所說,那死人也就是五六天的事,蕙娘經過五六天,倒是自己好了。此時權仲白和桂皮也都大好了,幾人面面相覷,劫後餘生慶幸之餘,也都有點尷尬:這麼慎重其事地把孩子們都給送走了,整得和天下大亂似的,結果到了最後,卻是雷聲大雨點小,居然這就好了?

    他們就算平時身份再特殊,在此時的外城也就是疫病病患而已,而且因爲良國公駐守的不是這個方向,現在連音信都不能互通了,整個外城西門全被封閉起來,敵軍不願意打過來,友軍也無法過來探視。因此這幾天也就是閉門養病,和外界往來很少。此時三人都痊癒了以後,方纔開門出去,本來都還有點劫後餘生的慶幸,這時一出去,還沒到營房,已是全傻了眼。

    街邊已經開始出現死人了……病患的呻吟更是隨處可聞,看來疫病已經完全開始流行,而且比較可怕的是,要麼官方已經完全不顧收殮,要麼就是已經收殮不過來了,不論是哪一點,這都是極爲不祥的預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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