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蚍蜉傳 >15風雲(三)
    裕州方面的陝軍按照預期,集結完畢至少還得三日,陝西三邊總督孫傳庭期間都留駐南陽府城,與鄖襄鎮總兵趙當世討論河南局勢。高傑所部雖爲總督標兵,但一樣沒能獲准進城,駐紮在南陽府城北城外。今日孫傳庭由趙當世陪伴前往唐王府遺址弔唁爲闖軍所害的唐王,他同樣不必隨行護衛,百無聊賴,便帶着親兵幾人去往城周邊閒逛。

    因爲早前的兵災,原稱富庶的南陽府荒涼不少。趙營駐軍掌控後,南陽府提領王家柱着手振興府城農商,在城外設立了幾個草市,規模都不大,高傑在市中逛了幾圈,索然無味,信步走到一個鄙陋的酒鋪裏歇腳。

    剛點了酒水,有一人大喇喇地跨進鋪裏,大聲招呼店家上酒。高傑擡眼看那人,那人同時也看到了高傑,先一愣神,繼而馬上換了笑臉,湊到高傑邊上,道“我怎麼左眼直跳,原來今日輪班得閒卻是恰好碰見鄉黨。”

    高傑亦道“不想在這裏遇見。”

    那人不是別人,正是時下趙營飛捷左營後哨哨官胡可受。胡可受和高傑一樣是米脂縣人,早年憑藉父輩的廕庇在縣裏當了一個幫閒,但成日裏遊手好閒不務正業,手下也有一批惡少相從,名義上雖隸屬官府,但橫行鄉里,行徑與無賴惡霸無異。高傑固然後來與他一樣落草爲寇,但不滿他往日行徑,故而心底裏對他是看不上的。但漂泊在外,難得遇見老鄉,更何況他也聽了胡可受在趙營中混得不錯,也不好一甩頭走開,只好耐着性子與他交談。

    “高兄近來可好”

    “還好。”

    胡可受看他愛理不理的樣子,也不氣惱,繼續道“唉,高兄你步步高昇,而弟我卻是身無寸功,多年沒得半點進步,卻是對自個人慚愧、對高兄豔羨吶”

    高傑搖搖手想“胡兄不也在趙總兵麾下穩佔一席之地,鄖襄鎮什麼氣象,你哪裏用得着羨慕我。”

    胡可受接着道“弟哪得上穩佔一席之地,嘿嘿,恐怕這官,也快當到頭了。”

    高傑不想他會抽冷子來這麼一句,皺眉問道“你這話是什麼意思”

    “無事,無事“胡可受連連搖頭,起聲催促起店家,“快些上酒來”

    高傑將酒碗重重放下,黑臉道“你話講一半,存心吊老子胃口”

    胡可受嘿嘿兩聲道“高兄別惱啊,這不無心胡咧咧兩句,高兄還當真了。”

    高傑十分不悅,一拍桌子起身要走,胡可受連忙將他勸住道“何必爲了事破盤兒”

    “事”高傑早年長得很俊,但是離開李自成後屢經挫風霜,額角、耳側多了幾道深刻的疤痕,與頰凌亂的絡腮鬍一併將他的臉襯托出了十足的兇戾之氣,“老子什麼也是正兒經總督標下的遊擊,你子給趙當世賣命賣出屁大點的職務,賊你媽的就敢來消遣老子”

    “弟不敢”胡可受一臉冤枉,餘光略見高傑的幾名親兵也都面露兇光,不敢再將高傑激怒下去,於是道,“弟的官兒確實要當到頭了,但沒辦法,誰讓咱們是米脂人呢”

    “米脂人怎麼”高傑這才滿意,哼哼唧唧復坐下來,自斟自飲着問,“我不也是米脂的,沒見雷打身上。”

    “闖王是米脂人。”

    “唔”一聽到“闖王”這兩個字,高傑的臉色就變得極其難看,伸手將胡可受的酒碗按住,沉聲道,“你想什麼就,別他孃的賣關子”

    胡可受瞅着他,四下張望片刻,壓低聲音道“趙總兵即將與闖賊開戰,這幾日已經放出風聲,怕軍中軍官與闖賊暗合,要進行整肅。”

    高傑一驚,先問道“趙當世要打李自成”

    胡可受點頭道“開封府發大水,河南剿賊局勢不利,鄖襄鎮近在咫尺,早晚要率軍助剿。孫軍門來南陽府這幾日,正和趙當世就此事聊着呢。”

    “此話當真”

    胡可受蹙眉道“我掰扯出這些話,當真是喫飽了撐得慌,尋開心的不成”

    高傑沉吟着喃喃自語道“要是趙當世也出力打李闖,闖賊的日子就不好過了”旋即收回渙散眼神,肅聲問,“你趙當世要整肅軍官,怎麼個整肅法兒”

    “便是剔除有可能與闖賊私通之人,想我與李闖是同鄉,必然名列黑榜逃不過去。”

    “你有戰功,怕什麼”高傑冷冷道,“老子的前途靠老子自己打出來,無論是賀人龍、孫傳庭,對老子都不敢怠慢。”

    胡可受苦笑道“趙當世起來只是是個泥腿子,風雲際會成就了這一番事業,怎能和滿腹經綸的孫軍門相比他雖名爲一鎮總兵,但行事作風,實則與昔日流賊無異。任人唯親,不辨忠奸。如今鄖襄鎮中幾個有頭面的,都是他的故舊,似弟這樣後來投效的,從來只能仰人鼻息,還什麼前途。”

    高傑聞言至此,眼見胡可受辦是悽容辦是無奈,忽而心中一動,不過懂得耐着性子以退爲進,佯裝道“你今日出了城來,就是要找人這些事”

    胡可受嘆口氣道“不是,這種事弟哪裏敢找人訴,本意也是藉着輪休的時候,出來散散心,這不正好遇到了高兄,就忍不住溜了嘴。”

    高傑暗自點頭,又道“若趙當世真要整你,你待怎地”

    胡可受哀愁道“那沒法子,只能另尋去處了。咳咳,下之大,還能少了容身之處”

    高傑手指輕點着桌面,故作漫不經心道“去處有時有,但未必好。”隨即睥睨他道,“你在鄖襄鎮怎麼也算個軍官,去了別處,從頭做起,保證有如今地位嗎”

    胡可受搖搖頭,高傑繼續道“還是想操持老本行那更是沒有前途的行當”

    “唉”胡可受嘆口氣,“弟正爲此發愁啊,不瞞高兄,賭是三四日輾轉難眠了”

    兩人沉默半晌,高傑突然道“你覺得我這裏如何”

    “啊”胡可受怔了怔,“高兄自然是混得好的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我。”高傑白他一眼,低聲道,“你來我這裏,我給你安排差事,準保不比趙當世的差,你覺得怎麼樣”

    “高兄給弟安排差事”胡可受始才聽懂高傑的意思,“在督標裏頭”

    高傑嗤笑兩聲“不然還有哪裏安排你去北京給皇帝老爺當差”往下道,“來我標營裏,有老子罩着,好喫好喝少不了你的。孫軍門賞罰分明,唯纔是用,白廣恩那樣的蠢貨都能受重用,你有老子擔保,謀個一官半職輕而易舉。跟着老子,賣點力機靈些,不到兩三年當個外任遊擊、參將什麼的不在話下。”

    “高兄不是在笑”

    “老子賊你媽的。”

    胡可受雙瞳閃光,咽口唾沫道“若有機會投到高兄這裏,真可是三生有幸”

    高傑冷冷道“人往高處走,水往低處流。早年被逼無奈做了賊,只是權宜之計,來去,還是當官最快活別看李闖現在神氣活現的,當初高迎祥哪裏比他差了,不也一彈指就灰飛煙滅了。”

    “高兄的是。”

    “而當官軍也有講究,要洞時勢、通人情,一條路走不下去就得早一步爲自己謀好退路。否則你以爲老子這個標營內遊擊的官職是憑空掉腦袋上的”高傑越越得意,“目前只要眼睛不瞎,都看得出孫軍門纔是數省最炙手可熱之人,你不盡快跟對隊伍順應時勢,留在鄖襄鎮遲早落得個人財兩空的下場。”

    胡可受點頭如搗蒜“高兄一句話勝讀十年書。”

    “你讀過書”

    “我沒讀過。”

    “趙當世終究上不了檯面,權慾薰心,他今日不料理你,明日也會起心思,你早做打算。”

    談及此處,高傑望着侷促不定的胡可受,知他已經心動,便道“你來投,要是能捎帶上些禮物,我更好用你。”

    “禮物“

    “不是什麼特殊的東西,譬如你在鄖襄鎮當軍官,若帶所部共投,也算大大有誠意了。”

    胡可受嘆氣道“這倒不成,不是弟不想,是鄖襄鎮兵制着實複雜,弟但有行軍打仗的權力,卻沒有擅自調兵的權力。”着猛然想起一事,“對了,趙當世要整肅軍隊,除淋,馬光春恐怕也難逃一劫。”

    “馬光春”高傑想了想,“是回營的那個馬光春”

    “不錯,鄖襄鎮曾戰敗回營,馬光春就是那時候歸到鄖襄鎮的。”胡可受面泛紅光,“馬光春可不比弟,他是鄖襄鎮的營統制,全營兵馬都歸他調遣,要是能得他來投高兄,豈不妙哉”

    “若是這樣“高傑腦中飛轉,驀然萌生了一個大膽的計劃。

    胡可受這時見他向自己招招手,心領神會,換個位子靠近他,聽他在耳邊聲了幾句,當即色變大驚道“這、這未免也太過”

    “太過什麼”高傑瞪他一眼,“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,待到生米煮成了熟飯,不要遊擊、參將,就一夜你我稱雄自恃,又有何妨”更道,“你要有膽子跟我幹,我準保不出三日,助你成下一個趙當世”

    “可”高傑的突發奇想顯然大大超出了胡可受的預計,使他十分猶豫。

    高傑拍拍他道“怕啥殺頭的買賣都做過了,還怕這兩下子”冷哼一聲道,“就算事砸了,咱們還有退路,可保萬全。”罵罵咧咧着又是對他低語數句。

    胡可受邊聽邊點頭,表情也由驚疑變成了恍然大悟。待聽到最後,他喜不自禁舉起碗道“高兄此真乃豪邁之舉,非常人不能爲弟慚愧且敬佩萬分來,我敬高兄一碗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高傑拂鬚傲然道,胸有成竹。

    當下兩人舉碗相碰,各自一飲而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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