飄天文學 > 當我足夠美,才能留住你 >四十二、愛怨難分(一)
    只剩下我和苗凱。我看着樓梯,他看着我。我不敢回頭看他。夜太寂靜,就像多年前的小城。我說:“上樓吧,我帶你去天台。”

    天台上看得到海的遠處稀薄的光。我習慣性地坐在鞦韆上。苗凱點了一支菸,菸頭在他的呼吸間明滅。這樣的淺薄的光亮,讓我們看不清彼此的眼神,給了我們一堵無形的保護牆。海的聲音,一浪接一浪地涌來。海是沒變的,那年的小城的寒冬的海,這年的香港的初春的海,聽上去都是那麼磅礴偉岸摧枯拉朽。懦弱的變化的是人,那年敢在大年夜打電話到我家裏表白的苗凱,那年敢在家人監視下逃出去和苗凱見面的我,早已消失在歲月的縫隙裏,再也見不得陽光。

    苗凱抽完半支菸,轉向我:“你這些年,就這樣一個人”

    我:“習慣了。”

    “爲什麼不再找一個男人,好好結婚”

    “比我強的不會喜歡我這個年紀,比我弱的我又不想找個負擔。生孩子就要照顧,分了我的心,寫不出好作品。不生孩子就容易冷清,兩個人扛不住平淡的日子,還是會分道揚鑣。人的一生說長也長,說短也短。懶得自找麻煩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不會聊天,你就不能說你在等我嗎”他帶着戲謔的口氣。

    我是在等他嗎連我自己都不確定。人很容易活着活着就忘了爲什麼活着。

    “這麼多年了,除了你的樣子,我並不瞭解你。”我說的是實話。

    他沒找到菸灰缸。我家沒有菸灰缸。他站起來,走到洗手池去捏滅菸頭。“但你還是老樣子。”他走近我,輕輕地推了一把鞦韆。我在微風中飄蕩起來,就像他的煙香,“還好,你沒變”他的聲音和他手上的力氣在漸漸加大,我的鞦韆飛得越來越高,高過了他的頭頂。我開始歡呼,恍若闖出籠子的一隻飛鳥,世界又向我展開了雙臂。

    喊累了,笑累了,開始求饒:“放我下來不玩了”

    苗凱手上力氣沒有絲毫減少,說:“說愛我,說了就放你下來”

    他還是那個苗凱啊,總能把我心裏最深處的話用最簡單的方式逼出來。我寡淡的外表騙住了所有人,差點就騙住了自己遊移的心。可是,騙不了他。

    “我說我說放我下來”海風和大笑讓我喘不過氣。

    “快說”他並不停手。他是苗凱。不達目的誓不罷休。

    “我愛你行了吧”我徹底認了。

    鞦韆停了。他倚靠着鞦韆架,看我凌亂不堪的髮型。我一邊整理頭髮一邊讓他轉過去不要看我。他一副勝利者的姿態調笑我:“真正的老夫老妻了,有什麼不好意思。”

    是的,我老了,這一次我沒有期待,沒有目的,沒有遲疑,就只是簡單的愛你。這一刻,我知道我還愛你。我愛你,就是最美麗的永遠。

    他俯下身,把吻印在我的眉間,耳語道:“不睡客房。要睡你房間。”

    我一驚,仰起頭,被他瞬間捕捉到了脣。他的雙手捧着我的臉,不給我一點點掙扎的空間。他一貫的強勢、霸道、不服輸、不妥協、予取予求,在這個夜裏終於爆發,再沒有什麼可以阻礙他。我掙扎,我不知道我爲什麼掙扎。十五年,見過五面,在這第六次見面的時候,我不知道如何與他以及與我多年壓抑的愛情相處。愛是愛的,有多愛呢在看到徐瑤和魏冬晨的時候,她愛他時的那些分寸,他愛她時的諸多進退,他和她在一起的可能性,我心裏那麼了了分明。可是,到了我和苗凱這裏,我卻什麼都不清楚了。

    我始終不敢問:“苗凱,如果你那麼愛我,爲什麼一直沒有來找我。”從我們最後一次見面,已經整整十年。如果那麼愛,找到我又有多難。正如徐瑤抱怨我的父母時說過的那樣,既然徐瑤都能找到我,我的父母卻說找不到我,這怎麼讓人信服同樣,如果徐瑤都能找到我,苗凱卻說找不到我,又怎麼讓我信服我不敢問。我怕我問了,苗凱也不能答。因爲答了,我們就會再也找不回愛情。在我們一直放不下的愛情背後,我們一直最愛自己。這大概就是我掙扎的原因,我不甘心淪爲他愛他自己的一個慰問品。我回避與他見面,就是不想他輕易地看見我,輕易地發現我心裏的愛情,輕易地在放棄我之後擁有事業,又在擁有事業之後再輕易地擁有我。輕易擁有的東西,最終也會輕易地失去。就像我年少時輕易地愛上他,輕易地重逢,輕易地忘記傷痕,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他,也差點失去了整個人生。我終於明白,那些痛苦,在我修行的這些年,沒有絲毫地減少,反而像水蛭那樣一直鑽進了我身體最深處,吸乾了我所有的血液。

    我安靜地待在香港,不出家也不入世,並不是因爲心如止水,而是放不下那些痛。我心裏是有怨的,這份怨單憑苗凱去祭拜苗冬遠不足以平息。那是我最繁茂的青春,湮滅在苗凱的逃避和北京的寒冬裏。現在他來了,逼徐瑤讓我出山,在我香港的家裏,像一個電影男主角那樣企圖主宰一切,讓時間迴轉,找到我們曾經的愛情,哪有那麼容易。我們的愛情,早在歲月裏經受了洗禮,長滿了尖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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