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戶府裏搭起了靈棚,每日都有人來弔唁。

    阿徹身穿喪服跪在棺木前,小小的男娃低着頭,眼中不時滾落一對兒淚珠。

    蘇錦也該爲夫守靈的,但她剛動了胎氣,不宜久跪,劉嬸叫她人多的時候充充樣子就行,蘇錦莫名煩躁,便一會兒都不跪了,始終在東廂房的炕頭躺着。馮實死了,她的丈夫沒了,她孩子們的爹沒了,她知道自己有多難受,何必再揣着娃辛辛苦苦跪給別人看

    來弔唁的人越多,蘇錦就越煩躁,都是來看熱鬧的,沒人能明白她心裏的苦。

    七日擺靈結束,棺槨要下葬了,蘇錦纔再次出現在人們面前。

    小寡婦身穿白衣,鴉黑的濃密長髮垂下來,襯得她膚色雪白,嘴脣嫣紅,真是天生的好顏色,勝過任何脂粉。俗話說得好,要想俏一身孝,縱使蘇錦已經懷孕,縱使喪服寬大松泛,也掩飾不住她細柳似的腰肢。

    所有人,都不由自主地打量蘇錦。

    蘇錦視若無睹,步伐僵硬地與春桃、劉嬸並肩跟在大紅棺木之後。別家的媳婦死了丈夫,下葬的時候定要哭得驚天動地,蘇錦一滴淚都沒有,面無表情地盯着前面的棺木,看起來好像還不如旁邊劉嬸母女悲傷,更不用說前面一邊扶棺前行,一邊抹淚抽搭的阿徹了。

    跟着送葬的百姓們不禁議論起來。

    “這馮家媳婦,怎麼哭都不哭的”

    “你看她長得那狐媚子模樣,估計早就不想跟馮實過了,現在馮實一死,她年紀輕輕的,我敢打賭,不出兩年她準會改嫁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就是,你們沒看見,馮實活着時她就不守本分了,天天穿件紅襖子去擺攤,勾三搭四的,別人賣包子靠手藝,她就靠臉勾引男人呢還有那個孩子,長得跟馮實一點都不像,親爹不定在哪個犄角旮旯躲着呢”

    議論的多是女人,有低聲嘀咕的,有故意高聲說的。

    蘇錦聽見了,全當耳旁風。

    親自替馮實擡棺的蕭震也聽見了,他是不滿蘇錦,但好兄弟捧在手心的妻子遭人非議,蕭震無法不憤怒,猛地扭頭,朝路旁高聲議論的幾個女人看去。高大魁梧的千戶大人,面容冷峻目光犀利,攜帶着狂風般的怒火,碎嘴的長舌婦們挨這麼一記眼刀,頓時嚇得不敢吭聲。

    蕭震冷冷地收回視線,行到一個拐彎,蕭震才趁轉身之際暗暗掃向身後,就見蘇錦果然沒哭。

    遠處女人們早已掀起了另一波議論,蕭震再看蘇錦那張白皙明豔又倔強的臉,突然很頭疼。

    蕭震知道蘇錦有很多缺點,但蘇錦絕非水性楊花之人,因爲他曾親眼目睹蘇錦對馮實噓寒問暖,親眼目睹蘇錦爲阿徹夾菜擋風,這個女人的確有很多需要改正的小毛病,但她是個關心丈夫的好妻子,更是個好母親。

    只是,主意太大了點。

    .

    馮實下葬的地點,在一片朝南的山坡上,來自江南的老實人,肯定也想故鄉。

    大紅的棺木穩穩地降落到墓坑坑底,然後蕭震接過一把鐵鍬,神色肅穆地往裏剷土。

    阿徹哭得全身發抽,被劉嬸摟到了懷裏。

    蘇錦站在一旁,目光跟着蕭震的鐵鍬走,看那鐵鍬剷起一抔土,再灑在棺木上。

    就在棺木即將被泥土遮掩,只剩一抹紅色時,蘇錦突然快步走到一個幫工面前,搶過他手裏的剪刀,然後抓起一縷長髮,攔腰剪斷。

    蕭震驚愕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蘇錦走到墓坑前,笑着鬆開手,烏黑的髮絲頓時紛紛飄落,落進男人長眠的墓穴。

    傻男人死了,她還要活着,就讓這幾根長髮,代她陪他罷。

    .

    送葬回來,已是暮色四合。

    劉叔帶人拆靈堂、取白布,蘇錦牽着哭腫眼睛的兒子去見蕭震,這幾日蘇錦身體不適,蕭震既要操持喪禮又要應付軍務,兩人的談話便一直拖了下來。

    前院堂屋,蕭震一身黑衣正襟危坐,蘇錦娘倆剛露面,他立即站了起來,正色道:“弟妹。”

    蘇錦眼簾微動,蕭震喊過她很多次弟妹,今日這次,最真心。

    她朝他欠了欠身:“大人客氣了,民婦愧不敢當。”

    蕭震不是一個擅長虛與委蛇的人,與他相處這麼久,蘇錦感受地出來,蕭震對她頗有不滿,儘管蘇錦想不明白,她哪些地方得罪了這位千戶大人。所以,這幾日除了緬懷亡夫,蘇錦就只擔心一件事:她與兒子的去留。

    她一個年輕貌美的寡婦,繼續賴在蕭震家裏,傳出去那些婦人還不用吐沫星子噴死她。如果不是迫不得已,蘇錦也不想身上多添一樁莫須有的罪名,可,男人死

    了,她現在要養阿徹,肚子裏還揣着一個,倘若蕭震不肯收留

    “弟妹請坐,我請你過來,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。”

    思緒被男人的聲音打斷,蘇錦點點頭,牽着兒子走了過去,餘光瞥見蕭震落座了,她才坐了下去,屁股只捱了椅子一點點,隨時準備起來。

    蕭震沒注意到女人的謹慎,他的目光都在阿徹身上,然後道:“弟妹,馮兄是爲了救我而死,臨終前,馮兄託我照顧你們母子,我義不容辭。只是我光棍一條家中沒有女眷,你繼續住在我府上,恐怕會惹人”

    聽到這裏,蘇錦還有什麼不懂的,立即起身,垂眸對主座上的男人道:“大人不必多說,民婦明白避嫌的道理,請大人放心,民婦這就去收拾行囊,明日便告辭。”

    人走茶涼,早在發現蕭震身邊多了一個名叫陳敬的新近衛時,蘇錦就料到這個結果了。

    但預料歸預料,真的被人當面驅逐,蘇錦還是紅了眼圈,心頭無限悲苦。

    蕭震看過來時,就見小婦人眼皮似染了桃粉,長長的睫毛間夾着顫巍巍的淚珠,將落未落。

    他突然有些無措,幾個箭步衝過去,擋在了轉身要走的娘倆面前,急切地解釋道:“弟妹想哪裏去了,我若任由你們孤兒寡母離開,將來死後有何面目見馮兄”

    蘇錦聽了,意識到還有轉機,便擡起頭來,困惑又期待地望着巍峨的男人。

    小婦人面皮白淨,嬌嫩嫩似朵梨花,一雙丹鳳眼笑時潑辣,此時那眼裏噙着淚珠,竟別有一種楚楚可憐的風情,看得蕭震心頭猛顫,彷彿今日纔是兩人初見,彷彿以前他只是模糊地看了個人影,不曾真正入眼。

    距離太近,蕭震下意識地後退,直到小婦人帶來的壓迫感沒那麼強烈了,他才垂眸,看着阿徹道:“如果弟妹不嫌棄,我想將阿徹與弟妹腹中的骨肉認爲義子,這樣我留你們娘仨住在府中便是天經地義。”

    義父義子

    震驚過後,蘇錦狂喜,蕭震可是千戶啊,兩個孩子真能認他當義父,以後遇事就有人撐腰了,還是一輩子的腰

    “多謝大人,多謝大人”蘇錦激動地就要給蕭震下跪。

    她大着肚子,蕭震哪敢讓她跪,蘇錦才微微曲腿,他的手已經伸過去了:“弟妹切莫多禮”

    他是虛扶,爲了避免身體接觸,蘇錦只好站直,改成叫阿徹下跪。

    阿徹垂着眼皮,單薄的腰桿挺得筆直,任由孃親按他肩膀示意他跪,他就是不跪。

    蘇錦尷尬極了,看眼神色莫辨的蕭震,她彎腰哄兒子:“阿徹喊義父啊,蕭大人武功高強,以後有他教導你,阿徹肯定會有大出息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認,我姓馮,我只有一個爹。”面對孃親的期許,阿徹倔強地道,桃花眼裏淚光浮動,強忍着纔沒有掉下來。

    蘇錦怔住了,旋即淚如雨下,蹲下去抱着兒子哭了起來。

    阿徹又開始抽了。他對不起爹,爹活着的時候他不敢隨爹出門,怕被人笑話,現在爹死了,他再也沒機會讓爹知道他不怕了。

    娘倆哭成一團,哭得蕭震胸懷酸澀,他不會勸人,遂退出堂屋,讓劉嬸來哄。

    哄了兩刻鐘,蘇錦娘倆的淚纔算收了。

    蕭震重新過來,這次他單膝蹲到阿徹面前,直視男娃抗拒的桃花眼道:“阿徹,我收你做義子,只是爲了名正言順的照顧你們,否則你們繼續住在我這邊,你娘出門一定會受到非議。這樣如何,以後有外人在場,你叫我義父,私底下相處,你繼續喊我大人”

    阿徹的桃花眼都快腫成核桃了,呆呆地看着蕭震。

    蕭震沉默地等待。

    阿徹不知道怎麼做纔好,回頭看孃親。

    蘇錦坐在椅子上,柔柔地笑:“阿徹決定吧,娘都聽你的。”如果兒子實在無法接受多個義父,那她就帶兒子離開,大不了艱苦一陣子,等肚子裏的老二生出來,她與阿貴一起忙活,多賣點包子就不愁了。

    阿徹望着美麗的孃親,突然想起來,說孃親閒話的人,比說他的更多。

    以前孃親一個人在外面扛着,他躲在家中,現在爹不在了,他不能再躲了,他要幫孃親的忙。

    “多謝大人。”有了決定,阿徹抹掉最後一雙淚,有模有樣地跪在地上,朝蕭震磕頭。

    蕭震扶起男娃,心想,就憑阿徹只願認馮實一人爲父,他也會盡心教養這孩子。

    第二日,蘇錦便按照蕭震的安排,帶着阿徹搬進了千戶府屬於女主人的後宅上房,從此以蕭震弟妹的身份,爲其管家。

    又過了幾日,蕭震大宴賓客,正式收阿徹與蘇錦腹中的孩子爲義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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