臨川軍的防區地處大縉西北邊境,主要防禦的是北狄部族。

    這個部族不事農耕,數百年來都以遊牧及滋擾劫掠大縉邊境爲生,對攻城侵地之事毫無興趣,總是仗着兵強馬壯,三不五時衝過邊境打上門來,打贏後就盯着錢財、糧草、姑娘一通搶,完了調轉馬頭往回跑;若是打輸,就空手往回跑。

    北狄人是個讓大縉軍方無比頭疼的宿敵。他們以身形魁偉著稱,戰法粗糙無比、謀慮一竅不通,打起仗來全憑蠻力,打法極其兇殘,與臨川軍對峙百餘年,雖輸多贏少,但到底也有他們贏的時候。

    由於北狄人有“見姑娘就搶”的習俗,臨川軍在募兵請將時絕不考慮女兵女將,從源頭上避免此類禍事。

    這就導致臨川軍不可避免地成了聞名遐邇的“和尚廟”。

    因臨川軍中全是血氣方剛的兒郎,平日若閒來無事邀人對戰練手,在一班同袍兄弟面前切磋,勝負之事不過添些熱鬧笑談。

    可一旦旁觀者中陡然多出嬌嬌滴滴的姑娘,或天真懵懂的稚子,那對戰雙方的心裏就很容易旁生出微妙枝節。

    這種微妙的心緒其實未必關乎男女情愛,有時甚至未必拘於某個特定對象。更像是突然被激發出的野放天性,沒來由地就是想展示自己強悍的力量,爭先恐後要做勝利那一方,以博取嬌小旁觀者的崇敬與注目。

    當然,這種只有他們自己才心照不宣的慣例,在尋常人眼裏就有些匪夷所思了。

    自打羅翠微出現在小校場邊,圍觀的侍衛們很快就察覺到場中那兩人的這種變化。

    幾乎不需要什麼過渡,雲烈與熊孝義雙雙迅速進到一種“恨不能將十八般武藝全使出來”的狀態。

    雲烈的突然爆發,源於聽到羅翠微重金押注熊孝義,那種“被人看得扁扁的”滋味實在憋屈,當下卯起勁就想讓她認識到,她的判斷有多荒唐;

    而熊孝義自然也聽到了羅翠微的押注,立時得意到氣焰高漲,不願辜負這份慧眼識珠的“知遇之恩”。

    此刻兩人雖心思各異,可一招一式間不再給對方留半絲餘地的兇殘調子,卻是非常一致的。

    昭王府的侍衛多是從臨川軍解甲歸來的士卒,對場上這種略顯古怪的變化自然心領神會,紛紛擠眉弄眼地怪笑起鬨,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推波助瀾。

    羅翠微並不習武,對這種臨川居特有的“風俗”一無所知,只能茫然望着場中那兩個不知多大仇的男子,深深反思自己對雲烈與熊孝義之間的交情是否有什麼誤會。

    這場切磋的激烈程度在昭王府內實數罕見。

    雲烈與熊孝義多年同袍,一道出生入死,二人於武藝、經驗上可算不相伯仲,對對方的路數又瞭如指掌;此時雙方毫無保留地全力以赴,總體自是打了個旗鼓相當,場面看起來那叫一個精彩紛呈、痛快淋漓,讓人目不轉睛。

    偶爾其中一方稍露破綻,場邊的旁觀者們就跟着提心吊膽地皺緊了臉;待危機解除,大家又忍不住一起鬆口大氣。

    這跌宕起伏、扣人心絃的酣戰,連摸不着門道的羅翠微也忍不住捏緊衣角,跟着大家屏息凝神,心中隨場上局勢起起落落。

    那兩人纏鬥到申時過半才分出了勝負。

    看似即將力竭的雲烈突然躍身而起,凌空一腳踹飛了熊孝義手中的長棍。

    眼見長棍落地,熊孝義雖悻悻黑着臉,卻也磊落抱拳,算是認負。

    場邊的押注者們有人歡呼有人哀嚎,霎時一片混亂。

    羅翠微看得發笑,覺得這些兒郎很是有趣,私下相處如此熱鬧、魯直卻又鮮活,並不是她原先以爲的那般枯燥沉悶。

    “白白輸了五十金,還笑得出來”

    不知何時來到面前的雲烈略擡着下巴,渾身上下都鼓張着勝者獨有的張揚氣勢。

    “是一百金啊,”回過神來的羅翠微稍退半句,淺笑軟聲,“說是若押錯勝者,還得另向勝者奉上與賭注等額的賠禮。”

    這條新規矩是今日開賭局那侍衛臨時加的,方纔雲烈一心二用,聽漏了這茬。

    雲烈在心中暗斥這些傢伙瞎胡鬧,蹙眉道:“那你這算是強顏歡笑”

    雖說羅家號稱京中首富,可一百金也不是小數目,就算視錢財如糞土,但“輸”的感覺總歸不是太好。

    羅翠微面上略帶遺憾,卻仍是笑的,“也是我不懂門道,以爲比的是誰力氣大。熊參將看着魁梧得像小山似的,喫得又多沒料到殿下竟這樣厲害”

    這樸素而不失真摯的讚美讓雲烈頗爲受用,有種打了翻身仗的揚眉吐氣之感。

    見他眸中漸起了悅色,羅翠微順勢從袖袋中又取出一張銀票來,恭敬奉上:“願賭服輸,請殿下笑納。”

    “他們就是瞎起鬨的,你跟着湊什麼熱鬧,”雲烈詫異地頓了頓,有些困擾地揮揮手,“待會兒讓他們把你先前那張銀票也還你。”

    “沒這個道理的,”羅翠微板了俏臉,執拗地將銀票塞進他手裏,“落注無悔,這是規矩,我不要面子的啊”

    雲烈的本心裏並不想再佔她這便宜,可他也清楚,她今日這一百金,對眼下籌措冬衣、冬糧解臨川軍的燃眉之急當真算是及時雨。

    他略作沉吟後,也不再彆扭躊躇,將那銀票收好

    ,鄭重道:“卻之不恭,就多謝了。”

    這筆錢他也會記下來,將來一定還。

    “殿下言重了,”羅翠微笑笑,擡眼見有晶瑩汗珠自他額角蜿蜒而下,便轉了話頭,“天涼,殿下還是擦擦汗,免得待會兒受寒。”

    雲烈眸色古怪地滯了滯,僵硬點頭。

    片刻後,見她仍站在原地不動,他只得無奈出聲:“你擋着我取巾子了。”

    她以爲他是特地過來收錢的嗎

    羅翠微扭頭一看,背後果然立着個暗色朱漆的小木架,上頭掛了好些擦汗用的乾淨厚巾子。

    她忙輕咬住脣角,笑得尷尬極了。順手取了一張巾子,未及多想,擡手就按在他臉頰邊:“抱歉,方纔沒注意”

    雲烈乍然瞠圓的雙眸讓她頓時回魂:這什麼破手怎麼逮誰都替人擦汗面前這是昭王殿下,不是羅風鳴

    “殿、殿下請。”羅翠微雙頰滾燙如沸,訕訕將巾子從他臉上拿開,假裝無事地重新遞到他手裏。

    好在那些侍衛們正忙着清算賭注,沒人注意到這引人遐思的一幕。

    雲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,迅速接過那張巾子,略顯粗魯地蓋住了自己大半頭臉,就留個下巴露在外頭。


章節報錯(免登陸)